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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失序男孩》(2016)是一部難以被定義的作品,本片百分之八十的時間,都是互毆場景,在停車場打、在商店街打、在巷子裡打、在河邊打,無窮盡的暴力,幾乎無法治介入。但即便如此,我們卻無法用「動作片」來淺薄地定義它。
故事主人翁泰良(柳樂優彌 飾),從初登場開始,就在與人打鬥。泰良並非都因為被得罪而滋事,他常是無理由發動攻擊,尤愛挑戰比自己高壯的人物,幫派人士是他的最愛。他從不衡量自身的狀態,每每用盡氣力戰鬥,且從不發一語。
作為一部大部分時間都在街頭格鬥的電影,《失序男孩》很難讓觀眾分心,正如同每次打架場景,總有一群不明所以而好奇圍觀的群眾,他們看到暴力活生生發生在眼前,有的默不作聲,有的交頭接耳,共通點是,沒人願意承認自己確實看的入迷。這些人代表的不正是觀者你我?
本片導演真利子哲也在映後談到自己的創作發想,正是受一位年輕時常常打架滋事的朋友所啟發。他談到每次聽友人回首當年,雖然承認暴力是不好的,卻也總是聽得入迷,最後更下定決心將這樣的連環暴力事件搬上大銀幕。
提到充斥暴力的作者電影,多數影迷大概會想到昆汀.塔倫提諾(Quentin Tarantino)和北野武,但他們所謂的「暴力美學」更多內化成了一種風格,而不見得是在真正專注於探討暴力的本質。以《追殺比爾》(Kill Bill)來論,動用暴力只是追兇過程的必要之惡,也是吸引觀眾買票入場的必要之惡。
但真利子哲也並不打算「包裝暴力」,他排拒任何慢動作或變焦等效果來凸顯暴力,劇中人的比試亦無華美動作。導演常用全景來描繪泰良與他人從挑釁到對打的過程,甚少剪接。因此獲得凸顯的,是暴力的寫實感,或說令觀者如入其境的「圍觀感」。就這個層面上來看,本片也許比《比利.林恩的中場戰事》(Billy Lynn's Long Halftime Walk ,2016)還更適合採用120格拍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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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力的發生,確實足以吸引路人注意,如果能夠確保自己不被捲入暴力之中,估計多數人都願意直盯著看的(安穩地坐在戲院中的我們就是如此),至少筆者在觀影過程當中,不見有任何人先行離場。再,之所以導演能以無止盡的暴力場面扣住觀眾的心,也可說是因為他特意安排了泰良的弟弟將太(村上虹郎 飾)不少戲分。
將太花了長時間尋找自己的哥哥,說明了看似陷入瘋狂的哥哥,顯然是受到他接納的。而對於觀眾而言,呼之欲出的,就是泰良陷入瘋狂的真正原因。得到一個交代,是社會大眾普遍的心理(電影觀眾尤然),我們需要知道台鐵炸彈客的動機,我們也迫切知道鄭捷在捷運內行兇的動機,如果無法知道原因,彷彿會使我們食不下嚥,寢不安席。
於是,便宜行事的媒體,若查證不到具體原因,往往會直指加害人是「暴力電玩愛好者」、「小學曾有虐待過小動物的紀錄」、「歌頌暴力的樂團粉絲」等,羅織出一個令人「安心」的結果。至少,不是無跡可循了,以後只要離這些人遠一點,感覺就能活得更幸福。
但《失序男孩》的趣味就在於,它看似提供了「解釋暴力的線索」,卻又讓觀者無功而返。我們的確能透過將太的角度,判斷兩兄弟很有可能出身破碎家庭,但我們卻無法透過他們所處的工作環境來判斷何以泰良會走向瘋狂,畢竟與他身處同環境的將太,性格明顯便溫順許多(如果這麼講,可以說將太的存在是功能性的,用於與哥哥對照的)。
無數電影講述暴力的起源,沒想到無脈絡可循的暴力,才最為人心驚。
真利子哲也還不忘告訴我們,暴力是會傳染的。卒仔高中生裕也(菅田將暉 飾)被泰良的戰鬥力給感召,竟加入了他的行列,讓暴力行為更為擴散,甚至登上媒體,被列入通緝。方才提到,泰良專挑流氓下手,裕也初次下手的對象,卻是三位醉漢(其中一位是侏儒),接著更飛踢女高中生,毆打圍觀女上班族,還綁架了酒家女那奈(小松菜奈 飾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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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筆者的觀影感受來看,先前泰良與街頭混混對打時,倒還有意思,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人並不比泰良弱,回擊通常具有份量,能與泰良打得難分難解。但當裕也朝無力還手的弱者下手時,卻不免開始產生不同感受了。
暴力升級了,裕也獲得了泰良的啟發,完成了泰良原則上不願意做的事。如前述,泰良的戰鬥至少可讓觀眾有安全感,因為圍觀群眾從不會受到影響。但隨著裕也的加入,圍觀者也遭受波及,如同觀者你我也受到侵犯,這是此段開始帶給觀者不安的潛在原因之一。
隨著暴力的升級,綁架那奈後的裕也在狂毆一位路人後,將他塞進後車廂。原先處於受虐狀態的那奈,竟也「嚐鮮」似的,將該路人掐死。從不具致死性的暴力攻擊,到了那奈,已蔓延成致人於死地的地步。而警方口中,所謂的「主嫌」泰良,其實仍舊不發一語,就好像《阿甘正傳》(Forrest Gump ,1994)中長跑的阿甘那樣,不發一語的跑呀,沿路吸引了各種抱持不同理念的人揣摩著他的意思,跟著陪跑。這是多麼荒誕。
為什麼裕也會欺侮弱勢?為什麼那奈會犯下殺戒?導演同樣沒有提供足夠的線索令我們聯想,一樣的去脈絡,我們只能推想,是裕也打通了他們的任督二脈,解放了他們心中的惡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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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是什麼樣的魔,會驅使人犯下上述暴行?在片末,將太走進了廟會,看見現場正在進行日本獨有的撞轎(鬥神輿)儀式,兩方人馬讓神轎相撞後,面目猙獰地扭擠成一團,互不相讓。此段即道盡了導演對暴力的觀點,「人類的歷史,就是暴力的歷史」。暴力長年以來深植在人性之中,它是如此輕易被喚起,如此令人感到興奮,如此令人著迷。此命題,黑澤清的《X物語》(2000)便曾談過,主人翁一直認為是催眠者創造了兇殺案,殊不知催眠者也許只是喚起了那些人的本性而已。
與撞轎同一時間,泰良殺害了一名警察,得以繼續著逍遙法外的生活。這更得以證明了泰良的存在其實是一個象徵,即「暴力」,而對於悲觀(抑或實際主義)的導演真利子哲也而言,暴力是永遠不會消失的。
而裕也象徵的,就是廣大世人。我們都像裕也一樣,有著暴力的本性,這可追溯自漫長的演化過程,人類雖自居萬物之靈,但分門別類之下,我們也只是一種動物,崇尚弱肉強食的動物性始終活在我們的基因裡,這也是我們總難以抵禦暴力誘惑的原因。
但我們可以選擇治療,讓人類暴力遠離暴力嗎?說到此,是否可以將《失序男孩》解釋成一部以無窮暴力場面來抑制暴力的作品?隨著暴力的無窮盡發生,越來越失序,觀者如我不免感到麻痺和不適,就如同死前的裕也所言,「受夠這一切了」。
我是否可以說,我們就像是史丹利.庫柏力克(Stanley Kubrick)的《發條橘子》(A Clockwork Orange ,1971)中,自願接受反暴力矯治的亞歷克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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